玻璃肉

玻璃肉

文 / 凌煙  出處 / 舌尖上的人生廚房
兒子在我腹中時,隨我一同經歷了人生的大悲大喜,懷他一個多月我獲得當時文壇有史以來獎金最高的「自立報系百萬小說獎」,領獎之後我家方博土就因「外靈干擾」進入一段瘋癲狂亂的日子,我沒日沒夜都在與「無形的」奮戰,深恐自己一軟弱他的軀殼就會被惡靈占領。有一次他從外面遊蕩回來,突然告訴我說:「有一條來頭很大的靈說要來出世做我們的兒子。」我生氣的對他大吼(其實也是對干擾他的外靈):「我不答應!叫他有本事來跟我講,不要跟一個痟的講!」一直到兒子在肚裡七個月後他才恢復正常,到他出生以前我們都處於休假狀態,常跟著專門拍攝蝴蝶的生態攝影家蔡百峻到處拍照,當時我們有一部二手白色飛雅特轎貨兩用車,兩個男人在前座,我則像隻大著肚子的青蛙般,或坐或臥在後面載貨的車廂裡,車上爐具、帳篷、睡袋、麵條、罐頭一應俱全,冰箱裡還有冷藏的食物,有一次在南橫遇到大塞車,我們打開後車廂的兩片門,擺好爐具就地煎起香腸,羨煞周圍因為車流動彈不得而下來活動筋骨的遊客。

我是不清楚兒子的「來頭」有多大,但他出生時體重四千五百公克卻真的是全嬰兒室的「老大」,我的女兒出生也有四千二百五十公克,懷孕時期都是正常飲食不吃宵夜,唯一比較不正常的是他們都讓我的肚子像一顆長長的大西瓜一樣捧在前面,從後面看完全沒有孕婦的身態,也就是說他們的生長完全沒有撐開我的骨盆,以致兒子過了預產期一星期還完全沒有任何動靜,醫生說胎兒太大不能再放所以安排住院催生,當天下午三點開始吃藥,因為被左鄰右舍的哀號叫得我好害怕,所以就跟我家方博土到處遊蕩,時間到了才回護理站吃藥,一直到當晚十點阿滿與趙子來醫院探視,阿滿以前是護士,她計算時間還以為我應該生了,沒想到我們兩個還坐在急診室入口納涼,後來就跟護理站請假外出(因為醫生當天開的催生藥也吃完了),去六合夜市吃宵夜後回家睡了一覺,隔天再回醫院等醫生來巡視。


因為兒子完全不理會大家的催促,後來在醫生建議下採剖腹產,過程順利沒特別安排良辰吉日。三年後女兒在預產期前一個星期寄了出生訊息,那天傍晚與我家方博土固定去澄清湖的青年活動中心露營區練氣(兒子曾在那裡說看見魔鬼,我母親以為是小孩亂說故意問他魔鬼長什麼樣子?他不會形容只用手指比出兩根獠牙),之後順道去附近探視婆婆,回家途中突然感到一陣劇烈腰痠,發現有血水流出,我準備好進醫院生產的物品,抱定非親身體驗生產痛苦不可的決心,等待那「傳說中的陣痛」來臨,卻一夜西線無戰事,想想若是破水好像不能拖太久,還是去找主治醫生報到,他內診檢查了一下說沒有破水(真不知那一陣血水湧出是什麼意思),還說:「既然來了就順便剖腹吧!」我跟醫生抗議說我想要試試自然生產,醫生直截了當告訴我:「妳別白費力氣了!這胎孩子也不小,不要先痛個半死最後還是要剖腹,這樣風險反而大。」我家方博土也勸說:「妳的骨盆都沒撐開,要怎麼把孩子生出來?像妳這種情況在古早時代生孩子就可能會要命了,還是聽醫生的話剖一剖啦!」所以我家的一對兒女都是像「剖西瓜」一樣抱出來的,我常開玩笑說自己根本「沒生過小孩」。

同樣都在聖功醫院進行剖腹生產,生女兒時過程就有些離奇了,當天我完成手術的前置作業後,被推入手術室,一躺上手術台後開始感覺有股異常的寒冷讓我不由自主的發抖,護士為我蓋上手術隔離衣我還是直打寒顫,護士也覺得奇怪說:「手術室的溫度都是固定的,應該不會這樣才對啊?」後來到腰椎麻醉完成,醫生進來進行剖腹產寒意才退去。因為懷孕期間我一個月要寫一本言情書賺錢,後期肚子太大只能側坐,也許長時間的姿勢壓迫,女兒抱出來清洗時護士說:「妳女兒兩邊臉頰大小差好多喔!」我看到女兒第一眼內心的想法是「我怎麼會生出這麼醜的女兒?」她不只大小臉,眼皮腫成一縫,還有大鼻子,我跟醫生開玩笑說:「這麼醜,會不會抱錯了?」醫生安慰我說:「小孩出生都很醜,慢慢就會變漂亮。」但她出院後還長出滿臉的疹子,簡直像隻蟾蜍一樣,我家阿母說那是胎火,去中藥行買了些退胎火的藥煎給她喝,疹子才逐漸退去。滿月那天阿母來給她洗澡,用雞蛋與鴨蛋在她的臉上滾一滾,念念有詞說:「雞卵面,鴨卵面,媠佮無人認。」大約兩個月大每次抱出門,都有不認識的路人稱讚她:「眼睛好大,好漂亮喔!」讓我獲得不少虛榮。

話說女兒出生當時,我家方博土與兒子在手術室門口等待,三歲的男孩當然到處亂跑不安分,事後他轉述說兒子原本在那裡跑來跑去,卻突然跑回來躲在他身後害怕地說:「魔鬼來了。」等一下又說:「魔鬼走了。」然後就又出來亂跑,如此反覆數次,直到最後一次說:「阿彌陀佛的來了。」不久女兒就被放在保溫箱推出來。我們都在猜測他到底是看到哪一尊神佛?會被說是「阿彌陀佛的」應該是光頭的吧?難道是彌勒佛或釋迦牟尼佛之類的神靈?不久之後答案揭曉,有一天中午打開電視,正好在演一齣「濟公活佛」,兒子看見電視裡的濟公,立刻拿起一個玩具放在頭上(模仿戴帽子)說:「阿彌陀佛!」很早就有通靈者跟我家方博土說他有濟公師父在跟隨,回想整個生產過程中那怪異的寒冷,如果沒有濟公師父趕來保護,也許就會發生不測了,誰知道呢?而我們與濟公之間的種種恩怨(其實濟公只是一個統稱,各家濟公的靈體還是有等級差別的),還真是說來話長呢!

關於兒子小時候能看見「無形的」,趣事也是一籮筐,膽子小的大概會被他嚇死,因為不勝其擾,後來我家方博土就跟他說:「別害怕,那是演電影的,爸爸教你,再看見的話你就這樣,把手指放嘴巴前面哈一下再指它,說『殺死你!』它就不敢欺負你了。」也不知是教他這招有效還是怎樣,三歲過後他就漸漸不再說「有魔鬼」的事了。兒子和女兒的名字是拜託書法家王誠一大師的夫人排八字,提供一些較好的字劃供我們選擇,湊來湊去,兒子只有「嘉慶」最好叫,加上他在肚子裡時台灣各地跑了好幾圈,正好呼應「嘉慶君遊台灣」的民間故事,女兒則只有「寶玉」這一個雅俗共賞的名字最好,既有《紅樓夢》裡賈寶玉的知名度,也是我們捧在手心裡的一塊寶玉。兩個孩子一個遺傳父親的「難得不糊塗」,總是忘東忘西,常常惹得我揚言要「打你一百下」,女兒則遺傳我的「秀外慧中」(哈~順便自誇一下),喜歡閱讀小說。兩人住校就讀同一所私立高中,一個讀書總是「背到快發瘋卻很快忘記」的「底一名」,一個利用吹頭髮的時間就能把要考試的內容輕鬆背完的「第一名」(想當初我也是那種臨時抱佛腳卻成績優異的人),兒子先畢業後來由他開車去接妹妹回家,師長們都很訝異他們兩人是兄妹。曾經我也很為兒子的爛成績操心,還讓他去補習班苦讀「國四班」,一年花了二十幾萬,卻也只多二十幾分,後來我家方博土勸說:「免煩惱啦!妳看那些很會讀書的,都在幫那些不會讀書的做事。」轉念一想也確實如此沒錯,就讓兒子順其自然去發展,所以我常跟兒子開玩笑說:「你讀那種爛科系,唯一的出路就是當
老闆而已。」

論起嘴刁的程度兩兄妹倒是不相上下,哥哥從小愛吃魚眼睛,妹妹吃筍會特別要求要吃「有很多葉子」(筍尖)的那個。在我家方博土結束淒慘落魄的務農生活,轉入經脈醫術的行醫與教學後,生活品質逐漸改善,因為我們「市外桃源農場」地處偏僻荒野,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卻常有學生來訪住宿,所以我這個美麗的方師母還得為學生張羅三餐,練就一手家常菜的好功夫,間接也把家裡那一大兩小養成「歪嘴雞」(食好米)。每次採買都很「大出手」的我,在金錢上還是會精打細算,所以我常會起一個大早,先去前鎮漁港買海鮮魚貨,再去鳳農市場買蔬果肉類,這兩處都屬於批發市場,價格會比一般傳統市場便宜很多。
在「松阪肉」這個名詞還不常見前,熟識的肉攤老闆娘向我推薦他們特取的「玻璃肉」,每片大約手掌大小,水煮十分鐘再悶十分鐘,切片沾蒜頭、醬油膏、豆瓣醬,入口滿嘴生香,那豐腴脆嫩的口感,不同於其他各個部位,我家那三口子「歪嘴雞」一致叫好,因為老闆娘不肯明說而稱做「玻璃肉」,我直接與男同志的「老玻璃」做聯想,就認定那是「屁股肉」,有一次送了幾片給我那擅於廚藝的銀秀阿姑,她拿去白河問遍肉攤都找不到這種「屁股肉」,事隔許久才發現根本是笑話一樁,所謂「玻璃肉」是那老闆娘自己取的,長在豬後頸而不在屁股,正是後來大家所熟知的「松阪肉」。
這種被稱為「松阪豬」的頸肉有個典故,東晉元帝時期民生窮困,元帝渡江到建業時,隨從官吏每得到一頭豬,就獻上最美味的「項下一臠」孝敬晉元帝,後來人們便稱這塊帝王專享的豬頸肉為「禁臠」。我兒嘉慶有帝王名,雖無能為皇帝,卻有張皇帝嘴,很有美食鑑賞力,這塊「禁臠」也是他喜食的食物之一,松阪肉除了做白切外,炒麻油加菇類也是一絕,吃剩還能變化做麻油松阪豬麵線湯,又是一頓好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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